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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明,1991 年生,诗人,译者,工学博士,美国南加州大学访问学者、博士后,现任教于四川大学。出版诗集《慢诗》,曾获顶度诗歌奖(2024)、磨石书店诗歌奖(2024)、“四川十大青年诗人”称号(2023)、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2017)等。
无论读过或没有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都应该熟悉小说这一魔幻的决定性开场:“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冰块”这一意象,在此被做了刻意的陌生化处理,当然具有多重含义,既是这世界魔幻的、神秘的核心,也暗示着现代文明对马孔多小镇的侵入与冲击。然而,相比这样理论的象征阐释而言,我更喜欢小说第一章的结尾,迷恋那个作为关键意象的“冰块”终于在层层叠叠的插叙后骤然显露自身的瞬间:“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奥雷里亚诺却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了回来。‘它在烧。’他吓得叫了起来。”
冰块在燃烧!这正是我阅读莱明诗歌的直接体验。像奥雷里亚诺一样,在我刚刚触摸到那些词语、句子、诗行的瞬间,也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立刻缩了回来,然而,又忍不住被那神秘的、晶莹的吸引,立刻把目光重新拉回,惊讶于这些诗歌的质地、声音以及语言幽暗内部噼啪作响的火光与闪电——“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莱明写诗已有十来年的时间,从本科初露才情开始,他的诗歌风格就具有相当的辨识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像是个“词语的造景师”。的确,莱明惯于以高超的语言控制力摆弄词句,在脆弱纸面组合出精致迷人的幻境。虽然和当下青年诗人主流的写作类似,他也擅长修辞,专于修辞,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面,却始终与如今学界批评的“语言中心主义”保持着可贵的距离。因修辞既可能走向空洞的绮丽,也可以更新语言的活力,所以修辞并非症结所在,能否借助高超技艺使修辞通往精确与清晰才成问题。莱明在此交出的三十首诗歌,都是近年来更成熟、丰满的作品。在语言层面,他保持了早年精于修辞的才华;在意义层面则从语言逸出,为炫目的华章注入情感、思想的挚诚与深邃。如《脑机接口与癫痫病患者》在稳健的叙述中勾连个人、文学、宇宙,借助“大脑”这一最复杂的生物器官叩问生命存在。《撒葱花》《撇浮沫》《擀面皮》《切洋葱随想》《剥蒜》《油泼小调》《炒糖色》等聚焦日常烹饪的作品则以修辞再现(更应该是发明)平凡日常的唯美诗意,但又并非毫无重量,而是深藏着现实的幽暗甚至死亡的静美。(“一位上海女孩远赴他乡安乐死。/死,就是褪去衣裳重归土里。”《剥蒜》)再比如《养老院》一诗,写亲人更是写社会问题,以静观窥测老年,以轻盈举动沉重。诗歌的语言令人久久沉迷,诗歌的现实关切又使人唏嘘感慨……
继续回到“冰块”吧:“身体上的光线凝固,像是从黑暗中/提炼出来的一块明亮的冰”——这是莱明《路易-奥古斯特·塞尚肖像》一诗里的句子。擅长修辞的诗人常常有种冷凝的技术,像这两句诗所描写的那样,将所感受到的、见识到的事物提炼成冰,仿佛画家一笔一画将世界固定到画布上面又或者策兰(Paul Celan)所谓的“呼吸结晶”。在中国当代新诗写作者里面,张枣对自己的诗艺有相当严苛的要求,他甚至想称一称每一个词语的分量,以便将它们安放到最合适的位置。读莱明的诗歌,我们一样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词语冰块般的重量、质感,想象它在意识的冰面滑行的轻快,也可以握在手心,看清这晶莹之物内部结晶的纹理并惊讶于它“灼人”的“燃烧”。从中,我们大家可以感受到莱明诗歌里的轻、快与精细精确。无论是私下交谈还是在公开场合发言,莱明都透露出他的诗歌写作与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又译为《美国讲稿》)一书之间的关系。在20世纪末与21世纪的“千年”之交,卡尔维诺设想了几个需要带入下一个“一千年”的文学品质——轻逸、速度、精确是其中尤其关键的元素。在莱明的诗歌里,我们当然也能清楚地听到这三个词语的混响。
要轻得像鸟儿,而不是轻得像羽毛——这是卡尔维诺对“轻”的期许与限定,因为羽毛毫无生命,只能在空气中起伏,显得轻而无物,空洞且单薄;而鸟儿血肉丰满,可以自在轻盈地滑翔,显示出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所谓的“肉感的抽象”。所以萧天佑的译本将之翻译为“轻逸”似乎更加准确,“逸”为“轻”赋予了一种灵动和生机。然而,在此我更愿意说,莱明的诗歌轻得像冰块,而不是鸟儿。因为鸟儿能给人一种直观的轻巧,而冰块,作为水的结晶,具有相当的密度,却因为其色泽、质感、温度,带给人轻盈的错觉。这一令马孔多小镇平凡下午坠入魔幻的水之结晶,将人世的光聚集体内,使得笨重的身体看上去随便什么时间都能离地升腾。莱明的诗歌尽管动用了很多繁复的修辞、挪用了诸多意象,但他的才能与智识,也像一束束光,将它们凝聚在一起,使之显得晶莹通透。我们读起来并无累赘冗杂的感觉,反而被一股轻盈的气息牵引着,在语言缤纷的镜像间自在游走。拿我很喜欢的《剥蒜》一诗举例,这是他写日常烹饪的组诗中的一首,来自山河湖海的诗人从未囿于厨房与爱,反而是在厨房这一几尺之地演绎一首又一首食材、火焰、词语、人生的交响曲。虽然他将日常琐碎事物诗意化的方式并无特别,不过是凭借奇崛的修辞:比如写剥蒜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从蒜衣的轻薄、蒜瓣的雪白联想到雾团、雪线、银月以及来我们掌间觅食的清凉的鱼——可寻常行为在诗人具细入微的关照下却呈现出魔幻的唯美:
他仿佛是将“剥蒜”这一个动作从日常沉重事务中提炼出来,使用语言的魔法令其结冰,凝固为诗行的同时绽放出“无数针芒”和炫目的星辰。紧接着,一个描写下雨的句子凌空而来。在鹤腿与缝纫机的奇妙组合下,诗歌将细雨如丝、连绵不断的场景幻化为缝纫机如织的音乐与鹤腿般轻盈的舞动:
仅仅三句,包裹人世漫无边际的雨水立刻失去它潮湿的重量,显得无比连绵悠长。鹤腿的细长优雅与缝纫机的连续动作联系起来,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流动感和节奏感,既表现了雨的细腻,又暗示了雨的连续和持久。类似的修辞,在莱明诗歌里随处可见。然而,倘若缺乏对词语、意象的精妙组合,缺少那一束束冰块里的光芒,诗歌将会充满杂质,很容易落入混沌的无明。
作为未来千年文学的第二个关键词,卡尔维诺在阐释“速度”的含义时,准确地援引了意大利浪漫主义诗人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1982年的一篇札记中的一段话:“文笔敏捷和简练能得到读者喜欢,因为这种文笔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能使人们的心情在众多思想、形象与感觉之中沉浮,让你既不能全部抓住它们,也不能完全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同时又让你不能漠然视之或毫无感受。……诗能否讨人喜欢,就看它能否造成上述效果。能同时激起众多想法的,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譬喻、一种不寻常的词序、一种迂回说法或省略,”(萧天佑译《美国讲稿》)莱明在微信公众号平台也承认了卡尔维诺所谓速度对自己写作的影响:“这一点与我近年有关‘慢诗’‘快诗’的观念不谋而合。我致力于在语言的‘快——慢’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以针对不一样的经验感受、情绪流动来调整不同的语速。”在这三十首诗歌里,虽然《快诗》仅五首,《慢诗》只有一首,但足以让我们窥见莱明在诗歌节奏上的“花样滑冰”表演,何况在他的作品库里,快——慢相映的诗篇已蔚为大观。快诗,在莱明手里仿佛一把独门暗器,我们的心灵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就已被其诗歌瞬间穿透;快诗之后,则是沉湎于缓慢的变奏与感怀,如这首《慢诗》所写——语言仿佛“灯光指引我们,/为看得更深”。当然,《快诗》《慢诗》都只体现一种形式上、节奏上的速度,是诗歌形而下的功夫。相比之下,在一瞬间绽放无数感觉、诗意、想象的可能才是更高超的、“形而上”的速度。或许莱明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他诗歌中的速度更体现在“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形象与感觉。这实际上非常考验诗人的转换能力。相比于可以谋篇布局、容纳种种情节转折的小说或长诗而言,短诗篇幅有限,不少诗人写作短诗的时候习惯聚集于一事一物或某一特定场景,这当然可以写出相当动人的作品,但也容易显得单调贫乏。擅长转换的写作者则借助广博的知觉能力引譬连喻、由此及彼,为单薄的画面添加更多的亮色与阴影。以莱明的诗歌为例,《脑机接口与癫痫病患者》一诗从马斯克“脑机接口”的新闻入手,联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材料学教授的科学实验,他尝试“在小鼠/大脑的星图里,掷一块陨石/到行星黑暗的背面,像沸腾的水/放入冰箱被速冻成冰”。仅仅在这三句诗歌里,便能找到由想象激发的转换:从小鼠实验到宇宙星图再到冰箱里速冻成冰的水。而整首诗歌更大的转换,则发生在癫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联上——然而,莱明并不仅仅转向陀氏的生平,而是继续从他的作家身份回转到关乎自身的写作这一行为,最后叩问其与脆弱人类在寂静广袤的宇宙中何以存在关系:
这样精彩的转换令诗歌摇曳多姿,诗人以深邃丰盈的感知与想象,将不同时空的人、事、形象、声音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发明了一个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巴别图书馆”式的时空结构。在当代青年诗人中,能够如此自如地穿梭时空、折叠现实、重组元素的写作者并不多见。这实际上也体现了中国古典诗词里“兴”的奥义——拿《剖鱼》这首诗来说,莱明通过杀鱼时伸手探过鳃壳去摘鱼鳃的动作,点亮脑海里有关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伸手穿越荆棘摘取玫瑰,从而刺破手指、感染而死亡的记忆。所谓的“兴”,正在于触景生情或欲言他事而先言此物,其中的转换之迅猛快捷,正如胡适《一念》一诗夸张的描述:“我笑你一秒钟走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而我们读者,面对扑面而来的物象、感兴,终于发现:原来“我们对已知的世界一无所知”(贝克特Samuel Beckett);原来,我们大家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感知世界,联系万物。
最后,从莱明快慢自如的花样滑冰里出来,我要再次提醒读者,将目光投向“冰块”,注意那团光芒中央闪动的“火焰”。莱明早年的诗歌专于词语的奇景,的确成功构建了一座座令人流连忘返的语言园林,却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忽视了诗歌的内核。但这无疑也修炼出他精确表达、精准安放词语的能力——如同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所说令语言“像手术刀般精确”。所以对于第三个关键词“精确”,在此已无须多言,稍微读过莱明作品的朋友,几乎都会感受到他诗歌语言对我们阅读神经的精准狙击。我更想表明的是:如今的莱明,在去除层层叠叠的语言的光辉后,已自觉地在诗歌中心点亮了一束炙热的光——它是《养老院》里对生命老去的感怀,是《快诗》里对战争、现实之残酷的揭示,也是“厨房组诗”里对日常之美的开掘。可以说,莱明诗歌的语言因为精致、精确的修辞,显出冰块一样的质地与温度,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在其深邃的中心有着灼人的体温!所以,我们为何会像奥雷里亚诺见到冰块的瞬间那样吓得尖叫起来,并不只是因冰块的陌生之美、魔幻之美,更是因为——“它在燃烧”!因为,我们得知,这些诗歌的作者,竟是一个从冰中取火的人,一个勇于直面残酷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当然,莱明个别的诗歌也暴露出一种套路化的修辞模式,隐隐显示出“语言中心主义”的危险,即轻易造成抒情主体沉湎于语言游戏的享乐(游于艺)而以修辞之美取消现实的幽暗凶险,美化、简化甚至脱离复杂丰沛的感官经验(发于心)。对生命困境的揭示被转化为对诗歌形式和语言的内在探索,虽然拥有了深度抒情的条件,但“存在”被固化为沉寂的“空白”,诗歌被想象为朝向空想真理的语言冒险。写作这一行动将变成一种可无限重复的语言游戏而鲜有丰沛鲜活的抒情涌现,从而缺乏了与肉身感官的紧密联结,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为生命知觉拴上了一道理性的闸门。当下不少诗人常常以语言技艺的博目与否判断诗歌优劣,在修辞上不断开掘复杂奇崛的可能,却忽视了主体与世界相遇时种种幽微复杂的知觉反应和“由物而兴”的情感体验,只不过是以修辞镜像和语言景观,精心构建了一个脆弱的、纸上的乌托邦世界。欣喜的是,莱明的大部分诗歌为咱们提供了一条化解这一危机的可能路径。
我认为,对任何一个写作者而言,最重要的品质,是感受力与表现力。而诗人又有两种,一种捕获人们不易觉察的体验,一种发明新的观看世界的方式,二者都仰赖精微的感受与精确的表现。莱明或许属于后者?因为相比于前者,它更要求诗人首先拥有一个丰盈的主体。卡夫卡(Franz Kafka)在《小桶骑士》这一短篇小说里发明了一个骑着铁桶上街讨煤的现代“骑士”形象,飞到半空的他注定无法与寒冷困厄的人世交流,只能颠簸着飞往冰山。这是一个困顿潦倒的艺术家形象。而在莱明这里,写作者是一个“雪中骑鹅”的形象:“读我就像是骑鹅穿越大雪海滨的墓地——/鹅掌:限速五公里;鹅嘴:禁止鸣笛。”(《致未来读者》)这是一个略显怪异但温暖、自在如佛陀的形象,它展现出当代都市快节奏生存困境下,一个丰盈的“情本体”(李泽厚)——是故读莱明的诗歌,注定将获得可贵的愉悦与幸福。
常常,批评者像是被赋予了高高在上的权威,既可以费尽心思将一堆破烂吹得天花乱坠,也可以锋芒毕露为被批评者骨中挑刺。但批评所指,并非为揭露他者弊病、公诸世人,更为揽镜自照,警惕当下自我的书写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讲,莱明的诗歌无疑是在一种相遇的过程中点亮了我,给我带来写作的启发与阅读的享受。在他的诗歌里,我再一次确认了写诗这一动作对于自身的绝对意义:“人最大的快乐啊!就能/十分精确,又享受地表达自己”(柏桦《成都》)感谢莱明,感谢这个从冰中取火的普罗米修斯!返回搜狐,查看更加多